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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审智话语向审美转化

2000-02-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孙绍振 我有话说

现当代散文中,艺术积累最为丰厚的是,叙事、抒情和幽默,但是南帆却离开了当前散文驾轻就熟的一切,超越情感和调侃,炫示他的智性的纷繁和深邃,作学理的探索,展示似乎非常抽象的分析和推演的过程;旨在唤醒读者为习惯所钝化了智性和感受;在几近遗忘了的感觉的深层,揭示出人类文化历史的和精神流程的档案。

他的全部特点明显有异于审美,我们禁不住要以“审智”来为它命名。

看似独立的学者智性散文,如果不甘心照搬抽象语言,就不能不在艺术上依附于抒情和幽默。余秋雨独辟蹊径,无疑有大家风范,对于智性散文的历史贡献不可磨灭。他之所以在海内外引起激赏,由于他的意象往往能将文化景观的智性思考和诗的激情想象融合;王小波继承了钱钟书的批判传统,艺术开拓的气魄和才华不可一世,可他深刻的智性灵魂也没有离开以“佯庸”为特点的幽默。张中行、周国平倒是实在,干脆就不管智性和感性的根本冲突,一味用智性话语来书写,其结果是智性越是富厚的地方,艺术却越是稀薄到如大锅清水汤。

在南帆最好的散文中,他层层演化出、派生出的系列观念,虽然属于审智过程,但却超越了现成理性话语的无形的箝制,使得话语的内涵发生重构,使得话语系统地带上审美的感性。在此基础上,他创造了一种南帆式的话语。

他在审智向审美的转化过程中,能够使本来已经熟悉到丧失感觉的词语突然发出陌生的光彩(也许这就是俄国形式主义者所鼓吹的陌生化效果。)光是在描述“枪”这样一个普通的机械,他就让许多被用得像磨光了的铜币一样词语焕发出新异的棱角。除了他,有谁会这样说:“拉动枪栓的咔嗒声如同一个漂亮的句号”,“一支枪的扳机在食指轻轻勾动之中击发,一个取缔生命的简洁形式宣告完成”,“躯体与机器(按,指枪)的较量,分出了胜负,这是工业时代的真理”。“枪就是如今的神话”,他还非常严肃地将枪和男性的生殖器相类比:“两者都隐藏着强烈的侵略性、进攻性;射击的快感与射精的快感十分类似”“男性的性器官制造了生命……枪的唯一目的是毁灭生命……是对于男性器官的嘲弄。”(《叩访感觉·枪》)。

他的关键词语基本上是普通书面语词汇(句号、取缔、真理、神话、快感、嘲弄),不但获得了新异的感性生命,而且有了思想的深度。他说:面容固然是个人的标志,手也一样也是个人的标志:难道手书、手稿、手诏不同样是不可更改的个人的凭证?手书、手稿、手诏,这样干巴巴的词语,一下子就获得了如此新异,如此深邃的,耐人寻味、发人深省的生命。作为一个词语形式,它并没有改变,其内涵却更新了,不但是思想的发现,而且是话语的新生。有时二者结合使话语警策到大幅度翻腾读者的深层思绪的程度:“衣服是裸体的包装,结婚仪式是性交的包装,节日是放纵的包装。”(《包装的神话》)仅是“包装”这样一个对于读者的想象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刺激性的字眼,他居然也能让人耳目一新。在《说病》中,他对病了的躯体作了感性的描绘以后,这样说:“病人意识到,这副躯体是临时租用的,亏欠租金的时候,就会受到某种警告,使用不当就要被收回,灵魂不能从心所欲地使用躯体。上天入地,躯体自有自己的重量,”“生病是躯体独有的权利,谁也没有办法剥夺这种权利。”他所谓“使用”、“租用”、“警告”、“收回”、“权利”、“剥夺”,所有这些抽象词语的感性和智性一样获得了更新。

他的话语更新,并不改变外部词语的形态,也就是在不变的外部意象之中,揭示文化意味,赋于深邃的内涵,他把这叫做“文化语义的翻译”。

这种南帆式的话语转化和建构,其妙处还在于不是单层次的、一次性完成的,而是多次反复,在纵深层次上深化的。

他往往从日常话语的反面,颠覆了现成的话语,建构了新话语,又回过头来用新话语的意义,重新解释同类的现成话语,使旧话语在新智性中获得新的感觉生命。在论述了视觉在诸多感觉中的中心地位以后,他又用日常语言来印证、阐释:“(视觉)这种优先地位甚至使视觉晋升至精神运作的重要隐喻:‘观点’、‘意见’‘看法’、‘重视’、‘洞见’,这些词的词根,均出自视觉。”这么一阐释,潜在于无意识中的文化意味就显示出来了,这类话语的隐性的含义就化为显性的,同时又获得了新的感性生命力。

这就显示出他的话语重构的特殊功能:深邃的抽象和现成话语的感性的结合;从重建构的审智的、深度的话语出发,使更为广泛的现成话语获得新的生命。

在南帆的话语阐释模式反复、回环的过程中,审智的抽象和审美的感性是罗旋式逐步递增的。正如通常所说的:感觉到了的不一定能理解,而理解了的却能更好地感觉。深度的审智使原本日常的话语内涵深厚了,而这种深厚的内涵又使日常话语的审美感性获得更新。

《躯体》可以说是这一方面的代表。在读这篇文章之前,读者对于躯体、自我、肉体、灵魂、神圣、无私、情人、有着通常的(字典上的)感觉和理解;但是读完了以后,现成的理解和感觉部分被颠覆、解构了,新的内涵和感觉升华了。正是两个层次上的理解和感觉构成了张力结构,使得他的智性的话语不但比一般的智性散文高出一筹,而且比一般抒情话语更具特殊感性的召唤力。

他说,传统的文化总是贬低肉体而抬高灵魂。在审智话语的逻辑自然延伸中,他做翻案文章:肉体比灵魂是更加个人化的。肉体只能个人独享,不能忍受他人的目光和手指的触摸;而精神可以敞开在文字中,坦然承受异己的目光的入侵。“躯体比精神更为神圣”。只有爱人的躯体才互相分享。他得出结论说,“爱情确属无私之举”。一旦爱情受到挫折,躯体就毫不犹豫地恢复私有观念,在争吵时会尖叫起来:“不要碰我!”

这里的“神圣”、“无私”,原本的智性意义大部分被颠覆、解构的同时,新的智性就带着新的感性渗透进来了,这是一个双重的智性和感性的解构和建构的同步过程。

南帆的“不要碰我”的话语阐释,是如此具有超常的启示性和经验的召唤性,读者与其与他斤斤计较,不如欣赏他难得的任性。临时的、非普遍的话语就在这新的层次上普泛化了,巩固了,审美感知也就完成了其“走私”的任务。

从表面上说,南帆的话语完全以审智取胜,但是,更准确的是,以话语的智性与感性的颠覆与重构(或者审美走私)取胜。在新时期的散文中,南帆还是第一个智性散文作家,完全离开幽默和抒情,独立地书写,把理性话语和抽象的逻辑,转化为独立的、自洽的亚审美话语和逻辑。正是因为这样,是南帆而不是张中行和周国平等为新时期的学者智性散文的审美转化提供了经典文本。

艺术的开创是可贵的,但是当真正具有历史意义的开拓者出现的时候,人们(包括一些内行)又往往吝啬着高度的评价。也许这是一种规律,后世的历史的评价总是要比当代人要高出很多。对于南帆的读者和他本人来说,没有耐心恰恰是不够成熟的表现。

《叩访感觉》南帆著 东方出版中心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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